院子里看鸡的杨鼎瑞说,张千户是顾忌着刘老爷面子,才只要了三顿粮食。

    “下了蛋就被收走、下了蛋就被收走,身边鸡子越来越少,你看,它不高兴,觉得鸡笼有问题。”

    “以前应该没这想法,一直有饭吃,但现在没饭,饿得眼都睁不开,扑腾翅膀想往高飞,飞出鸡笼。”

    杨鼎瑞神神叨叨的研究鸡的处事规律,竟让蹭蹭磨刀的刘承宗也跟着格鸡子,接话道:“要是它吃肉,让它杀鸡子也会干,因为它觉得反正鸡子就是叫人杀的,总要死,被鸡子杀了也没啥不对。”

    听得杨鼎瑞抚须笑道:“孺子可教,得让它吃饱,吃饱了再给它找俩伴儿,然后兆黎自可生理,不复出笼之……”

    话还没说完,笑容戛然而止,因为刘承宗是边说边起身,说完话提着刀往地上‘哐当’扔个小铁碗,躬身提母鸡出笼一刀宰了。

    把血放得干净利落。

    “伴儿不好找,人毕竟不是鸡子,陕北没粮食,别格了先生,还是炖汤吧,香的很。”

    张千户确实如他所言,在黑龙王庙山吃了顿饭,然后就连吃带拿的向北开拔。

    这是报仇,所以从老庙庄逃出来的鲁斌也跟着去了,伤还没好,只能当个向导。

    有向导让官军很高兴,他们打算明早袭击。

    刘承宗看着天色,估摸着卫所军的脚程,这会应该还在赶路,离老庙庄不远了,或许已经选好了休息的地方。

    这场战斗最迟在明天傍晚就能结束,但没人知道究竟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更不知这结果对兴平里是好是坏,让他无端烦躁。

    烦躁到想吃点好的。

    厅里刘向禹面沉如水,承运在末坐算账,算宗族有多少粮食、今年夏天的地能打多少石粮,现有粮食够不够撑到交夏粮以及剩下的粮食能不能撑到交秋粮。

    确切的说,承运算的是怎么买粮合适。

    十六把放过血的鸡子拿去拔毛,刘承宗洗了手起身走进厅堂,看见堂弟苦思冥想的表情就知道,族里的财政状况并不好。

    “打的粮肯定不够,咱这四百二十亩地用种粮四十四石,夏粮至多打三百石,正税、种粮要留五十八石,剩下二百四十石,上下十几口人、十几头大牲口,能撑个半年多。”

    这就是陕北地薄,在这片土地上即使是有百亩田地的人家,依然算不上地主大户,因为一百亩只能打出关中四十亩的收成。

    “但二叔要从这算地租,我看难,粮食只够自用,官府摊派咋办?那可比正税高。”

    明代的正税很低,这是开国就定下的基调,太祖皇帝清丈田亩,依照当时的每年花费定下基本的正税,三十税一,后世不再增加正税。

    但开国新气象国泰民安,田亩数量固定,没有藏田隐田,收上来的正税刚好够花,必然会导致中期以后田亩数量减少,正税不够花了。

    然后聪明的朝廷就创造了寅吃卯粮的加派,就是头年干的大事钱不够没关系,亏空也先干着,留到明年加派补上亏空。

    为对付建州后金而提出的加派三饷,混在正税里一点儿都不高,也就十五税一而已。

    老百姓年入三百石米粮时,绝不会叫那三十五六石的正税压垮,压垮百姓的是当他年收入只有五十石的时候,还要交六石。

    因为收入已经不够吃喝了。

    何况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税种,役。

    起运银粮、修补城墙、修缮衙门、还有雇人敲梆子打更……都是役,也都是大明帝国子民的法定义务。

    你要种地你不想去,就只能交银交粮代雇。

    核算下来比正税贵得多,而且种类不一。

    老爷子收过税,对这个懂得很,还是摆手道:“你先别管摊派,按正税吃用算地租,摊派后边想办法,大郎和狮子不是带了粮回来?”

    说完刘向禹就想到那几十石粮还要留着让村里边军吃用,手指在桌案上苦恼的敲了敲:“你丈人那边能卖多少卖多少,准备买粮吧。”

    承运点头道:“我想也是,只能买粮,但这会府城粮价升腾,正是贵的时候,米麦没四五两恐怕买不来。”

    刘承运不光提出问题,也把解决问题的方法一并提了出来:“不如渡河进山西,我丈人给府城米商写过状子,认的干儿,山西那边粮价高点也就却也不至于斗米两三钱。”

    “一样的银子,在这能买二十石,到那边就能买五十石,我哥带回的东西值钱,就算押了也能顶本金,没准回来还能挣一笔。”

    跟着刘承宗一同入堂的杨鼎瑞听得入神,不由得出言道:“去山西四百里路,往返延川有混天王起事,几十石粮极易被抢。”

    “可去府城也一样要二三十人护卫,何况还贵,就算到山西再雇脚夫,也无非一石加上八钱脚银罢。”

    这脚钱价格显然承运也不太确信,攥着毛笔就把笔杆伸进嘴里噙着,坐在上首的刘老爷担忧道:“只怕现在拿出每石一两的脚钱,别人也未必愿意由晋入秦。”

    承运想的倒是挺好,拍手道:“不行就两边都去,我去山西,给狮子哥画个府城图,让他寻商贾买粮,谁敢抢就和他们干!”

    刘承宗坐在末坐椅子上听着,望向院子出神,听着家里筹算钱粮就把他听得心里头一股无名火起,两只拳头放在腿上紧紧攥着。

    人们算来算去,没个好办法,灾年里辛辛苦苦兴修水利抗旱斗旱,种半年地,到末了却不够自家吃用?

    “咱家都这样了,别家还能活?”

    刘承宗还是没忍住,出言打断众人思绪,摇头道:“现在别说带粮从延川过,就算有人带一二百石粮食从黑龙山过,大、先生、哥,你们觉得他能把粮带走?”

    “是张千户会让人把粮带走,还是曹大哥会让人把粮带走?没人能把粮从这带走,我们出去买粮,途遇的官军、贼人、村庄都是敌人,粮食就是命,想要粮食光出钱已经没用了。”

    曹耀说过的话在刘承宗脑中不住回响。

    ‘世道只会越来越坏,跟你们那个叫李鸿基的驿卒弟兄一样想着当顺民只能饿死。’

    ‘等饿的没力气再想别的就是活该,趁有力气的时候就该去洗劫别人。’

    刘承宗没再多说,出门让十六去铁匠铺给自己取回新打的刀格。

    他知道,人像那鸡子一样,不管你过不过把瘾,早晚都得死。

    可难道真要去当贼,去抢才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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