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官军在山道上扯出长队,无可避免被围堵截击。

    前有贼兵大部堵路,后有王文秀部精锐追击,中间一声唿哨,冯瓤部精锐一是俱起,在山坡上、田野中奔走放箭,从中撕开官军阵形。

    刘承宗并未参与追击,他带韩家兄弟等官军顿于贼兵后方的山坡,只等官军分散,以精准射术狙杀落单敌军。

    这是他刚才在阵前,见了让他朝脸上放箭的官军想到的。

    他打算在以后建立一支神射手队伍,平时好粮养着磨练技艺,到战时分散加入前队,专打举旗的小旗官、小队长,从基层瓦解敌人意志。

    不多时,有零散官军从阵中冲出,只不过还未跑到他们这,就在路上叫冯瓤部下截胡,有被按倒在地投降的、也有负隅顽抗被杀的。

    村外地形不适合大队铺开,很快官军再一次被分割开来,依次冲突而出,随后被各处赶来的贼兵拦腰截击。

    有些死战不降,有些被击溃后四散奔逃,还有些打到一半扔下兵器投降,一问怎么回事,没力气了。

    而且像这样的人还不少,都是硬骨头,只是这一天对他们来说实在太过漫长。

    从九连山到架炮山,再穿越四十里山里,士卒早已疲惫不堪,还没来得及休息,又被贼兵连番进攻,强弩之末不过如此。

    站着列阵抵御贼兵冲击还行,真跑起来,跟刘承宗麾下边军对打,双方俱是坚甲劲卒,除了使破甲箭,都很难把对方杀死。

    但打上一会儿就没劲了。

    就在这时,终于有一支十余人小队自阵中突破重重包围,逃到刘承宗脚下山坡官道上。

    夜黑风急,他们也看不清来人身份,只知道这伙人身后追兵来得很急,他们逃的也很慌,却仍然结阵,刘承宗估计有军官在里面。

    他和韩家兄弟对视一眼:“突围的将官,往死里打。”

    三人只顾估算脸面位置,扯弓便打,另有家丁数名被钟豹领着跑下山坡阻击。

    刘承宗有招降边军的心,但对于官军中的将校,想想就行了。

    寻常边军的衣食无着,出兵为砍几个脑袋改善生活,还能有些士气,战事结束他们依然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没准爹娘已经饿死,妻儿早都卖了,也了无牵挂。

    说能吃饱饭,对失去战斗意志的官军还有不小的诱惑力,反正在官军那边也看不见改善生活的希望,到义军这好歹能在死前吃上几顿饱饭。

    可但凡职级超过百总的军官,如果不是降将本身犯了必死大错,基本没希望招降,这方面刘承宗想得很清楚。

    谁让他连块地盘都没有呢。

    降将家眷得不到保护,没加官进爵的可能,更拿不出光宗耀祖的希望。

    恰恰相反,投奔义军反会害了家眷、丢掉官位和俸禄,甚至祖宗泉下有知,还要掀了棺材板跳出来干他。

    战死好歹还能得个抚恤。

    易地而处,刘承宗若是朝廷将校,想造反就暗地里联络义军,不想造反宁可战死光宗耀祖,也绝对不会在阵前投降说没就没的反贼。

    三人嗖嗖几箭下去,射翻两人,随后钟豹带人持刀盾枪矛拦住去路。

    争斗也就在片刻之间,也不知谁被射倒,让冲出来的官军小队刹那崩溃。

    刘承宗听见有人喊:“将军死了!”

    三人大喜过望,可是面面相觑,连到底是谁射的箭都不知道。

    刘承宗在坡地喊道:“你们将军已死,还不投降么?放下兵器都有活路,负隅顽抗死路一条!”

    这话一出,余下八九个边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第一个放下兵器开始,几人接连将兵器放下,乒乓响成一片。

    只有一人攥着腰刀拿不定主意,竟敢独自一人高声叫着朝钟豹冲去。

    不过他根本碰不到钟豹,就被八尺短枪戳在喉咙。

    片刻便断了气。

    待他们都放下兵器,刘承宗才从坡地跃下,指着尸首问道:“你们将军是哪个,叫什么?”

    有降卒指着地上一具喉咙中了鈚箭的尸首道:“将军是神木营千总柳国镇。”

    刘承宗看箭头扯出巨大伤口,对韩家兄弟笑道:“看看是谁的箭,立大功了。”

    起初他还想,是不是自己射死了敌将,不过他没有这样的箭头。

    兄弟俩拔出箭看了看,兄长拍着弟弟道:“将军,这是我弟的箭。”

    “好,那就由世友去了,去招降他们吧,威风一把!”

    韩世友笑着抱拳领命,抬腿往村里跑去。

    刘承宗这才问起俘虏道:“你们将军是神木营的军官,怎么会和李卑搅到一起?”

    神木营他知道,参将是米脂艾家的艾万年。

    降兵解释道:“李将军上任没兵,又是用兵之际,就从神木营借了一部,我们都是神木营的兵,还有猛将军也借过来做把总。”

    刘承宗奇道:“猛虎二将也来了?”

    猛这个姓非常少,当兵的就更少了,至少在刘承宗脑子里,延绥镇姓猛的将校,只有猛如虎一个。

    “虎将军没来,只有猛将军,与李将军屯在河曲。”

    又跟降卒打听了些情报,刘承宗这才让人把降兵们的兵器收了,带队去村里看。

    正走着,钟豹提了杆三眼铳过来:“将军你看,多半就是这东西打伤我哥。”

    三眼铳在陕西不稀奇。

    曹耀那支惯用老号跑,刘承宗也玩过,可这杆铳拿在手上,明显觉得做工精细许多,而且更长。

    曹耀那支号炮铳管尺长,这杆的铳管比那个长了三寸。

    随后刘承宗又看了药壶,规制跟曹耀那个也不一样,药量、弹重都有变化,明显是被人改制过。

    他对钟豹道:“拿个火把照着。”

    有了光亮,铳身上铭文便清晰可见,崇祯二年榆林卫制,打造它的匠人叫张七乐。

    今年新款。

    刘承宗指着铭文道:“这匠人造铳的技艺肯定不错。”

    家里人丁兴旺,光生小子这事至少让他爹乐了七次,家庭内部交流一下打造经验,没准遇上的技术难题就攻克了。

    铳管长了,铳身自然也更重些,刘承宗掂了掂,交还给钟豹,问道:“你会用火器么,不会就算了,回去给曹哨长。”

    主将身死,又处于环围之中,余下的边军很快都纷纷投降,纵有那几个负隅顽抗之辈,也不是刘承宗麾下边军的对手。

    不过让刘承宗感到惊奇的是,那些以百人为队的贼兵,战后都忙着收拢己方尸首,不干这个的就坐在田间地头休息,居然没人去扒边军的铠甲。

    一问才知道,上天猴先前下过命令,不让他们动边军尸首。

    这可就太厉害了。

    在刘承宗的认知里,恐怕他所遇见的所有贼首,哪怕包括高迎祥在内,也没哪个有上天猴这样的控制力:“你们首领呢?”

    他正站在村口问,就见不远处上天猴带一队人过来,见面便狠狠抱了他一下:“可算打赢了。”

    刘承宗奇道:“你,你这是,把铠甲卸了?”

    他说的当然不是铠甲,而是上天猴洗澡了。

    不光洗得干干净净,还换了身干净衣裳。

    上天猴张这手在他面前转一圈,翘起大拇指道:“如何,是否今日才发现,我刘九思也是个俊俏小哥。”

    他自己说着就哈哈大笑,笑完才正色道:“我不光洗澡,还吃了半斤肉、喝了两碗酒,这可是正经的边军劲卒,老回回就被这李卑打到塞外大漠里去了,也没人跟我说你会过来,万一下去见爹娘,可不能太窝囊。”

    说罢上天猴摇摇头道:“我都在这列队了,才知道你要过来,早知道我就不洗澡了。”

    这话起先让刘承宗觉得好笑,可随后仔细想想,又笑不出来。

    所有首领里,恐怕只有他才有资格去考虑,如何歼灭官军。

    他派人随口一句,让上天猴拦住这支官军,上天猴就做好了被全歼乃至阵亡的准备。

    这个很惨烈的现实让他干笑一声,转移话题问道:“你的人伤亡如何?”

    “没全算出来呢,我正想为这事找你呢,你们在延安城能不能弄到药,我这边已经阵亡四十多……”

    正说着,有小贼卒子跑过来在上天猴耳边说了句话,上天猴抬起头道:“现在是阵亡六十多,还有三百多个受伤,有药再死一半,没药这受伤的都得死。”

    刘承宗为之大奇,人才啊!

    四十加二十张口就算出来了。

    这事对读过书的人、有钱经常逛集市的人来说很简单,可上天猴一没读过书、二还穷得很。

    该怎么形容上天猴的贫穷呢,那是一种看着就穷的模样。

    用曹耀话说:“这人进城里喝酒都不能给钱。”

    不给钱,掌柜的若心善还可能没事。

    否则他这模样往柜台一站,啪地一声拍出五十枚通宝,掌柜的就敢报官说这钱来路不正。

    他居然能算这么快。

    随后刘承宗才反应过来,这家伙是赌徒。

    这个话题沉重,刘承宗叹息道:“伤亡惨重啊。”

    “看开点吧,没别的办法。”上天猴对此倒没有悲伤,摇摇头道:“他们若没跟着我,活不到今天,活着的时候我好好待他们了,死了都是命……你的人伤亡咋样?”

    “死了一个,伤十六个,有俩恐怕挺不过去。”

    刘承宗的话让上天猴歪着脑袋抻脖子,眯起眼来表情极为费解:“仨人,死仨人你有啥可难过的,一脸遗憾,亏我还劝你看开点!”

    刘承宗摇头道:“死的那个叫一块肉,就几天前我抢了庆王庄子往甘肃的货队,投降的庄上旗军,他不太想跟着我,说落草就是我手底下一块肉,结果我就随口叫他这个,到现在我们都还不知道人家叫啥,人就没了。”

    “看来兵精锐了也不好,每个人都认识。”

    上天猴接话道:“我就不一样,我只管他们吃喝,不认识他们,等他们死了再认识,我给挖坟,照顾留下的爹娘小娃。”

    眼看话题更沉重了,刘承宗想聊点高兴的,问道:“我问你的人,说你下令不让他们动边军尸首和战利,为啥?”

    “等着你分呀,还能为啥,你的人厉害,你不分难道让我分?”

    上天猴一股子‘看起来你不太聪明’的样子,搓手道:“说说吧,打算咋分?”

    刘承宗还真没想到。

    他觉得上天猴人多,而且确实出力也多,若没猴子三十个百人队轮番冲击,这仗对他们来说不会这么轻松。

    “既然让我分,我的人厉害,你的人出力多,我看不如这样,咱俩平分,我的兵得把箭壶填满,剩下的东西你先挑,挑剩下的归我。”

    刘承宗说到这,话只出了一半,他说:“但降兵三百多个,都是我的……不是不给你,我怕他们回头把你杀了邀功。”

    兵器铠甲,在刘承宗看来是上天猴急需之物。

    他的人很听话,是农民军对上天猴积攒恩义的报答,首领和贼卒子都是好人,好人有兵甲才能活下来。

    这年月的陕西,每个人都见惯生死,可见惯陌生人生死与见惯浴血袍泽的生死之间,依然有很长一段距离。

    对降兵来说,上天猴这种懵懵懂懂、非常朴实的恩义镇不住。

    反过来于刘承宗而言,兵甲不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东西。

    五哨边兵早已武装完毕,何况现在骡子营没骡子,就算把兵甲都给他,他的人也没手拿。

    他缺的是人才,掌握战斗技能,熟悉军队事务的人才。

    尽管他也需要防着降兵,但这些人对他的威胁,不如对上天猴那么大。

    “给……”上天猴大喜过望,话都说不顺了,俩人朝自己胸口重复往里搂的动作:“给我一半,当真?”

    他呱呱地鼓掌,凑到近前:“降兵都给你,你可比横天王、高闯王大方多了,我本来还以为你会给我银子呢,放心,你这么仗义,我绝对不把好东西都挑走!”

    天地良心,上天猴根本没指望刘承宗给这么多。

    东边河谷里还有李卑那一堆精兵强将,上天猴这场仗拼死去打,是尽同为流寇的本分。

    这年头除了王嘉胤、高迎祥,还有被官军击败的左挂子,还有谁有击败官军的实力,又有谁能击败官军弄到良好的兵器铠甲?

    谁不缺兵甲?

    他让刘承宗分,只是想试试,看能分点啥、又能分多少。

    死伤三百多人,能给甲胄三十领就算仗义。

    就在刘承宗说跟平分的前一秒,刘九思还在脑子里想,若给他一二百两银子,那干脆就扯杆子回鄜州,到那边据守庆阳卫旗军去,不跟他们玩了。

    但是吧……刘承宗给的太多了。

    下一秒上天猴就舔起来了,伸手在面前一斩:“下令吧刘将军,接下来让弟兄们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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