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五月,天气炎热起来。

    刘承宗遥望陕北沉默群山,整个陕北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之中。

    在艾穆的部队被歼灭之后,陕北不该如此平静。

    关中没有军队向北进发剿匪,北边的榆林镇也对此没丝毫反应。

    榆林倒是和去年遭受白灾的蒙古人打了几仗,在延川时不时能遇到南下避难的蒙古百姓。

    不论汉蒙,背井离乡避难都是件充满哀伤的事。

    但是从蒙古穿越边墙九死一生跑进陕北避难,这行为本身很滑稽。

    上个月狮子营里还有人说,让刘狮子带他们跑去塞外跟插汉虎墩兔抢地盘呢。

    但除此之外,就好像狮子营突然间就被这个世界遗忘了。

    就连南边说要经延安府运送的银两,也没了消息。

    刘承宗一直在整军备战,时刻准备对付杜文焕,结果杜总兵不吱声了,把他气得很难受。

    恨不得给杜文焕写封信。

    驻扎延川的六哨战辅兵操练不止,承运的辎重哨则往返延川与杏子河之间,输送辎重、通传情报。

    当然承运没跟着干这事,他忙着统计延川百姓呢,整天往山沟沟里跑。

    刘承宗则在忙活辅兵铠甲的事。

    实际上不光辅兵,包括战兵的铠甲也是问题,夏天来了。

    经全营上下商议,狮子营的战辅兵最终决定,把上半身的兵衣棉袄分批送去杏子河修改。

    兵衣的事情很让人头疼,如果在大规模卫所军的古代,夏季也意味着农忙,官军很可能不会出兵。

    可是在这种时候,夏季则意味着官军会对他们发动突袭。

    而没有后方的狮子营,很容易在任何时候被敌军袭击,他们需要马骡不离甲、人不离马骡。

    一方面环境不允许他们把冬衣放在什么地方,等到入冬再去取;另一方面也确实没有足够的材料做夏冬两套甲衣。

    其实也只有经历一年冬夏,狮子营才能摸索出适合他们自己的兵衣。

    所以他们要把袖子拆掉,做成无袖棉袄,另外再取棉花棉布,在两条袖子的基础上做成胸、肩、上背的棉质披膊。

    辅兵的铠甲是在无袖棉袄的胸背两面缝上整齐甲片,既有甲片又有内衬,以十五斤的重量,达到还不错的防护。

    战兵则可以选择在披膊上戴铁臂缚。

    刘承宗花了两天,找了些战兵辅兵试了试,最后发现耐热这事,不光边兵能力强,辅兵里不少人也很优秀。

    还真因人而异。

    比如他自己,为武举当兵做准备,有过这方面训练,比一般战兵都好不少。

    又比如上天猴,好些年穷得一年四季都穿破棉袄,对冷热也有很强的耐受能力。

    贫穷也是一种训练,不耐热不耐冻的,不是中暑死掉就是被冻死。

    但夏季是公平的,他们热,官军也热。

    而在陕北这个千沟万壑的地方,大军铺不开,荒山秃岭缺少草木,几乎就决定了夏季战斗的重点,是控制战场。

    刘承宗正在琢磨一套用夏天折腾杜文焕的办法。

    直到新一期塘报邸报被贺勇送来。

    塘报上说,明军收复了永平四城。

    如果不是后来邸报提到杨彦昌,说他募兵从征有功被赏银二十两,刘承宗根本不会注意到滦州之战。

    因为上面对那场仗介绍很简单,只说山西总兵马世龙、锦州总兵祖大寿、山东总兵杨绍基等统兵围攻滦州。

    官军歼灭了永平府派来的东兵援军,用红夷大炮轰击滦州城,尽毁城楼。

    守将纳穆泰力战不支,连夜突围逃回永平,路上被马世龙围追堵截。

    至于怎么轰击的,刘承宗不知道。

    短时间他也无从了解,有个出生在沈阳的汉人参将名叫黄龙,在滦州城下,打出一套十七世纪的步炮协同。

    杨彦昌参与了最后那场战斗堵截纳穆泰的战斗,取得两颗首级。

    刘承宗很欣慰,觉得指挥使没白养,都会打东虏了!

    五月底,承运终于把整个延川县走了一遍,登记出三十三个村庄。

    承运办这事是把好手,刚开始只登记了三个村子,就和延川县的书办搭上关系,直接把延川县去年登记的黄册弄到刘狮子的营地里。

    黄册是个神奇的东西,按律要一年做一次人口普查,十年来一次大修。

    但去年的情况,也就延川县还能修黄册。

    肤施县,去年春季以后,衙役书办不敢出城门。

    安塞县,出城门也没用,城外四关厢都没人了。

    延长县官吏每天干的工作就是登城看看,又有哪位首领过境。

    再往北,简直就是各路流贼马贼的乐园。

    也就延川,去年靠老天爷保佑下了场雨,四处流窜的百姓纷纷回家种地,这才给了胥吏修黄册的机会。

    在十年前的大册上,延川县有一千三百一十五户,两万一千二百一十七口,平均每户十六口人。

    而去年修黄册的结果,是延川县还剩九百四十六户,九千零八十一口,平均每户九口人。

    刘承宗以为这就算过分的了,没想到实际情况比这还坏。

    因为开春的降霜、王左挂混天王的溃败、流贼大举入晋,不少人被毁掉生计或惊慌逃窜,只能开始再一次迁徙。

    最后承运在延川县的地界上,统计出百姓聚集三十三处、流民七股,共一千六百七十五户,七千五百三十七口。

    承运说:“不看不知道,仔细一算,人们父子兄弟离散,就为能多个活下去的希望,每户只有四个半人。”

    “确实就像哥说的,这边没上户了。”

    承运说的上户,是指非常富裕的人家。

    在天下诸省,陕北对上户的要求可能最低,在这片土地上家有千两就能称之为上户。

    单看千两不少,可陕北这情况,正常时期每一户都有十几口甚至二十余口人。

    二十多口人有一千两的财富,平均到每个人,其实就是有头牛、有几间屋子、有些田地而已。

    承运说得满面悲悯,刘承宗却突然笑了。

    他返身指指床榻边上的邸报,问道:“你知道为啥那笔银子,上天猴那还没信么?官府对我们回陕西打了艾穆也没动静,因为陕西不想运银。”

    “刘巡抚上奏,想把银子留给陕北救灾救荒,说饥荒遍野,各县都在攒里并甲,他都不敢说请皇上免了辽饷,只说缓征,明年复征补足,你猜皇帝说什么?”

    刘承宗说这话脸含笑意,手心拍手背往前一摆:“广生职司巡抚,亦宜勤恤民隐,以图公私并济。”

    承运眨眨眼问道:“皇帝这话说得,谈不上不好吧,勤恤民隐不是好词么?”

    “是啊,单听话挺好,但刘广生上书的是,陕西殘民已经朘骨吸髓了,收不上来,辽饷晚一年交行不行,那皇帝说这话是啥意思?”

    刘承宗笑着哼一声:“就是说你是巡抚,地方上的事你自己解决,解决不好是你的问题,辽饷立刻就得收上来。”

    承运的笑容僵在脸上,身子硬挺挺在军帐里呆立半晌,才咬牙切齿道:“狗怂,我要是巡抚,就不给他个王八蛋干了。”

    “他想干也不行了,皇帝都已经说这话了,他辽饷能收上去么?”

    刘承宗摇摇头:“等着瞧吧,我估计陕西巡抚该换人了。”

    此后没过几日。

    贺勇从北边跑过来玩,神态夸张地告诉他:“狮子你知不知道,巡抚刘广生一病不起啦,我看这陕西巡抚要换人。”

    刘承宗心里对这事早有预料,只是点头笑笑示意自己知道了,随后才问道:“你能不能给我弄点火药过来?”

    贺勇抽了口气,摇头道:“我就是给你弄些火药,也过不来,你还是想办法自己配吧,王左挂被招抚了,就屯在绥德。”

    “整天还是抢这抢那的,什么东西都过不来,我都得偷偷摸摸往这边跑。”

    提起王左挂,贺勇头疼得很,对刘承宗道:“他这招抚,就是拿官府当傻子。”

    “那不然呢?”

    刘承宗白了他一眼。

    陕西的情况,明明就是连锁反应,天灾让民变、民变让兵饥、饥军进一步加强民变,导致恶性循环。

    朝廷就满脑子剿抚,根子出在旱灾上。

    他说:“除非朝廷把招抚的农民军调到湖广、河南、北直隶那些能休养生息的地方,给他们分地分牛分种子,否则招抚就是个傻子事。”

    贺勇没想过这些事,笑呵呵就算过去了,但更在意另一件事,凑到刘承宗身边问道:“你们没火药了?”

    刘承宗看看他,笑道:“有,但将来就不太够用了,谁会嫌火药少?”

    贺勇连忙道:“我就问问,放心吧,这事不会跟将军说。”

    刘承宗说的是实话,他们确实还有二百多斤火药,但这玩意明显不够用。

    因为山西的师成我给他送了封信,说明了他对天字、地字两种型号火炮的设想,并且已制成三百斤的天字狮子炮八门。

    本来应该是十门,但有两门在铸好后实验,发现漏水,只能融掉再来。

    这是八门打三斤弹的铜炮,每次用药一斤半;更别说还在尚在制造中的地字狮子炮,就算小一些,也要用药一斤。

    二十门炮,齐射一次就要二十五斤。

    等这炮送来,火药不够用是必然。

    本来狮子营还有三百多斤火药。

    但前些时候,杏子河送来五十支师成我设计的佛朗机手铳。

    如今他的家丁分为左右两队,左队由韩家兄弟率领,精于骑射;右队为钟豹率领,善使马刀长矛。

    一百斤火药,刚好够放铳五千次。

    这批佛朗机手铳都配给了钟豹,这帮家伙天天在塬上练习骑马放铳,每天上午打五铳、下午打五铳,一天就能干掉十斤火药。

    不过狮子营倒是不缺硫磺,去年延安府停了以工代赈,结果父亲和杨鼎瑞又在元龙寺组织流民把窑厂开起来了。

    而且杏子河也在烧绿矾,他们缺的是硝,而且没有固定熬硝的地方,短时间很难补给,只能等八月十五以后,才能组织村庄扫房子弄些硝来。

    但这毕竟杯水车薪,硝是越多越好,等有了固定形制的火炮,刘承宗还想大量练习炮兵呢。

    没火药可不行。

    想到这事刘承宗就脑袋大,既然鱼河堡不能提供火药,他只能派人去延水关,问问世代忠良的付把总。

    好在付把总慷慨大方,派人过去不过两日,就传来消息,付仁喜过两天就亲自过来。

    来的不光付仁喜,还有有一辆驴车,拉了四桶火药。

    “一共二百斤,反正延水关最近也用不着,将军说要练铳兵,那就先拿给你用吧。”

    付仁喜道:“不过你们这没药,迟早是个大问题,知道该咋办么?”

    “熬吧,我这能炼磺,炭也不是问题,主要就是缺硝,这还真没办法,只能找硝土去熬。”

    刘承宗摇摇头道:“早年我手上有个鞭炮匠,他说保安、安边那边硝多,我正想要不要带兵移营到那边看看。”

    “别!”

    付仁喜张手拦住,急切道:“你可不能走,你要是走了,我就该用火药了!”

    刘承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付仁喜讲话的逻辑。

    闹半天他说用不着火药,是因为刘承宗的狮子营驻扎在延川,让这边没别的贼,又能影响已经进入山西的高迎祥,所以才用不着火药。

    刘承宗一走,这边肯定有别的贼来,那到时候付仁喜的部下就饶不了要打仗了。

    刘承宗道:“那要不,你给我想想办法,买也行。”

    “不是你要这么说。”刘狮子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付仁喜认真了:“原价估计买不到,但更高的价你愿意出么?”

    火药便宜,按照市价,一万斤也就才二百四十两。

    狮子营不缺钱,缺的是门路。

    刘承宗喜道:“你能给我买着?”

    “我得想想。”付仁喜叉着腰低头思虑片刻,抬头道:“不过先说好,你要真打算买,我估计最低也得双倍的价。”

    刘承宗张开了手:“双倍,是一百斤将近五两,我出四倍,不管你用多少钱买到,运到我手上,我给百斤十两的钱,多出来都算你的。”

    “那个,将军……”

    付仁喜搓着手道:“其实延水关还有四百斤火药,再多的我回去想办法,火药的事你就放心,我肯定给你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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