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掖戈壁的古老河床被明军纷踏的脚步碾过,黄沙被扬到上空,遮天蔽日。

    两千余人的镇夷游兵营,兵分四司五路,三个步兵把总司各自以四步宽度的纵队,间隔十步,组成三十二步宽度的战线,余下一个披挂铠甲的骑兵把总司兵分两路,在左右翼进行掩护。

    一列列军士在沙尘中埋头南进,身处军阵之中的士兵除了管队身后飘扬的背旗,视野完全被黄沙遮蔽,什么都看不见。

    严阵以待的元帅军阵前令旗招展,炮兵引燃药线,被丝绸包裹的颗粒状黑火药在铜铸炮膛中猛烈燃烧,光芒与炮弹冲破硝烟,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低掠战场。

    明军纵队中大多数士兵还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只听见耳边传过破裂的风声,七斤铁弹已穿过纵队间隙,在身后更远的地方砸落,随即继续跃进,最终砸落在前线五百步外,嵌进一匹粟色军马雄壮的胸口。

    战马在悲鸣中倒地,四蹄不住地扑腾,直到失去所有力气。

    人们无暇顾虑,元帅军阵前令旗招展,清洗炮膛、更换绸布弹药一气呵成;镇夷军阵仍在前进,两侧的步兵纵队各分出一名神器管队,将两位搭载佛朗机式无敌大将军的战车推至间隙。

    营地内没有堆垒土山,元帅府千总唐通踩马鞍立在坐骑背上,两只眼睛死死盯着烟尘中逶迤而来的明军纵队,口中正喃喃自语:“你们的选锋在哪?”

    战争形势瞬息万变,他也说不准谁的援军先来。

    所以唐通心里有两手准备,固守待援自然是没办法的办法,固守不了就只能跑,跑不掉就是个死,但是进取一点,这终究是一场属于他的战役。

    唐通心里没有太多扭捏。

    一方面他已经发现自己是元帅府最舒服的那批人,他们严重缺乏中枢官僚,整个体制几乎是五代翻版,流贼追随首领、首领追随军头、军头推举将军、将军认可元帅。

    元帅府的权力核心就是刘承宗的小圈子,几乎不存在文官,刘向禹身上太上皇的属性可比文官首脑重多了。

    他们跟武人当政的差别仅在于刘承宗本身是秀才,比起匹夫之勇更推崇儒将,哪怕是管队,不识字就不能做。

    刘承宗在河湟办了一堆乡学、书院,战场立功就送去读书,在元帅府越往高处走越没有目不识丁的莽夫。

    严格来讲,元帅府只需要一种人,就两个条件,第一有文化、第二会打仗,唐通就是这种人。

    而另一方面,刘承宗一不是率兽食人之辈、二不是异族世仇的蛮子,无非是说出去不太好听的叛贼,叛乱需要本钱,在唐通的角度上,刘承宗的本钱已经很足了。

    他率领的这支元帅府野战千总部在装备、补给、辎重和来自上级支持上,远远超过他为朝廷领兵时的待遇。

    剩下的最后一点小别扭,只不过是在元帅府的旗帜下跟老东家作战,道德上的抵触罢了,但在这沧海横流玉石俱碎之时候,何来对错?

    李斯有云: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所以此时此刻,唐通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单打独斗,取得胜利。

    唐通对进击而来的明军编制一览无余,敌军显然是四个完整的把总司,每个把总司都有五个百总局。

    他要找的选锋不是家丁,有些地方把家丁称作选锋,但是在编制上家丁属于杂流,跟塘骑、架梁、开路所在工兵局是平级,用时髦的话说,这俩都属于编外的支援单位。

    他找的则是正规军里每部第一司。

    依照明军传统的选锋法,每部第一司为选锋、每司第一局为选锋、每局第一队为选锋,他们素质最优、士气最盛、装备倾斜最重,同样也在战争中担负风险最大的使命。

    唐通认为,在这种攻坚阵战中,敌军主将一定会把选锋派上用场,这正合他的心意,毕竟直接击溃两千余敌军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战争要义是摧坚夺气,集中优势力量击溃一个五六百人的选锋司,却不是不可能。

    他的目标就藏在五路并进的大纵队里,只是沙尘遮蔽了他的眼睛,让他只能清楚看见每个纵队最前的小横队,而在那些小横队里,持盾前行的士兵无疑都是各司的选锋队。

    而真正的选锋司,就藏在里面。

    他本以为敌军选锋会携带重炮,万万没想到官军只是在鼓角争鸣中交迭前进,隐隐约约能看见左右两翼的步兵纵队外侧士兵都带了拒马,随后就看见两翼各推出一门重炮。

    两门无敌大将军出现在百步之外,这一幕把唐通看得亡魂大冒,以至于顾不得让旗手打旗,直接从马背上跃下高呼道:“敌炮速放三次,躲避炮子!”

    他对无敌大将军在野战中的应用非常熟悉,这是戚继光在蓟镇当总理时对旧制前膛大将军的佛朗机改良,属于蒙古特供版本。

    过去佛朗机的构造,最大优势是射速快、最大劣势不是漏气,而是造不大。

    即使是西洋炮,本身也有大概十五分之一的游隙,这个时代大部分火炮都会漏气,甚至只要漏气在可控范围内,在这个时代的材料学技术水平下不全是坏事,它能有效减少炮膛内部压力、增加填入弹药的速度。

    火炮没有游隙,士兵的常备装备就要有铁锤一项,来把炮弹砸进炮膛。

    佛朗机造不大,是因为它的构造并不是以炮膛来承受膛压,而是把子铳当作炮膛,射速快也是因此。

    以往的大将军炮,因为使不上力气,需要几名甚至十几名士兵把炮身倾斜才能装弹,而无敌大将军的子铳比整个火炮轻多了,但问题出在它是需要人力提起来换弹的。

    口径越大、装药越多,子铳的压力越大,就需要做得越大,即使最大的子铳,也就只能有个二百斤就顶天了,再重人很难提起来,射速快的优势便不复存在。

    所以叶梦熊对这炮不太满意,进一步改良了子铳,启发了后人,在总重量定死的条件下,用更能忍耐高膛压的材料来制作子铳,那么显而易见,铜比生铁好,熟铁甚至钢比铜好。

    因此明后期的无敌大将军,子铳基本上都是锻造,作为野战炮轻便耐用、杀伤力足,因此在红夷炮普及的条件下,它依然活跃于各地战场。

    而这种炮因为是蒙古特供,所以其基本用法除了打放实心弹,就是一门母铳配三门子铳,每门子铳装载五百颗散子,二十息内完成三轮速射。

    在唐通的叫喊声里,身边旗手、抱鼓也连忙打旗的打旗、击鼓的击鼓,还有更多人跟着一起喊了起来,声音直接传至阵前。

    但实际上阵前士兵有土垒保护根本不慌,阵前把总歪梁子的双眼在钵胄眉庇阴影下显得目光深邃,回头望了一眼中军,直挺着身子沉着地命士兵打旗。

    前线五名百总指挥八个狮子炮什,对明军重炮队进行射击;与此同时,其余士兵快速在土垒的保护下矮身蹲伏,后排士兵将齐胸的盾牌顶上。

    随后在轰隆的炮声中,各级管队、百总才依次蹲伏,歪梁子也在部下都做好防务后才单膝蹲下,不过还是扬着脖子试图观察敌军动向。

    八颗一斤炮弹向明军炮手轰去,几枚炮弹擦着无敌将军炮的炮身掠过,将几名明军炮兵砸翻在地,只有一颗炮弹砸在右侧的炮车上,不过也没能将炮车摧毁,只是嵌了进去而已。

    火炮进行精确射击,本身就是一种有机会命中目标的行为,它在构造上与鸟铳没有任何差别,都是一根管子,但倍径比却低得多、瞄准也更困难。

    即使是最老练的铳手,在百步距离用鸟铳也很难准确命中一门火炮,更不必说炮兵了。

    明军的压制射击只是被稍稍迟滞,尽管被击伤的炮兵倒地呻吟叫得厉害,也很快就被轰鸣的炮声压住。

    最先轰击的是左翼未受影响的无敌大将军,硝烟激荡下数百颗散子如霰喷薄而出,在百步外散布六十步宽度,如同狂风骤雨,在整个元帅军正面战线的土垒上打出噗噗的声响。

    还有更多弹丸越过半人高的土垒向后飞洒,如同几百支鸟铳齐射,打在那些被后方士兵架起的长盾上,有些嵌在盾牌上、有些则穿盾而过,伤害其后的士兵。

    中弹的闷哼声在阵中接连响起,歪梁子没有回头,也能听见负伤士兵被人拖拽离开前线的声音。

    他又壮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才刚看见明军三路纵队继续前进的轮廓,余光就看见右翼重炮的位置同样喷出闪光,连忙低头,就在这一瞬间,又是数百颗散子喷至。

    在两门大将军炮的轮流压制射击下,元帅府前线士兵只能躲在土垒听着脑袋上接连不断的铅子破空声,被压得不敢抬头。

    明军三路步兵纵队则借此时机向前交迭行进,整支军队像个大螃蟹,左翼的无敌大将军装弹,左路步兵就向前压迫;右翼的无敌大将军装弹,右路步兵就向前压迫,中军则在两门炮的射击间隙向前快步行进。

    接连不断的射击声里,唐通在相对安全的后方看见,明军三路步兵外侧的骑兵队也没闲着,借此时机向营垒两翼包抄而来,连忙点派把总李八两率部至左翼防备骑兵。

    至于右翼的骑兵,唐通并不担心,营垒右侧是河道,骑兵冲不过来,到那边去只是环伺着防备他们被击溃后从那边逃跑罢了。

    这不禁令他在紧张中流露笑意:敌将看上去稳操胜券,以至于有些托大——他凭什么认为自己冲至近前就赢定了?

    歪梁子被没完没了的炮击打得窝火,转关键的是他还很难还手,这个千总部唯一一门千斤重炮就在他身边,旁边的炮兵却无法为其装弹。

    明军重炮难以翘起的问题对他们来说不存在,因为元帅府的弹药是丝绸定装的弹药包,就算炮口朝下也能把弹药塞进去。

    他们无法装弹的问题也是因为弹药包,装药的时候如果被散子打中,包裹严实的火药很可能会爆炸,那里头七百颗散子很可能会把周围十步内的士兵打成筛子。

    眼看两门将军炮不断喷射出致命的弹丸,把土垒外侧固定湿沙的车板打得粉碎,就连内侧木板都被多次打穿,伤及前线士兵,令歪梁子恼怒不已。

    以前在宁夏秋防,看友军用这玩意儿轰蒙古人没啥感觉,这会散子弹雨喷到自己头上,气得他破口大骂。

    两门交替轮射的大将军炮近距离压制能力太强了,哪怕有土垒保护,士兵为了躲避炮子还是一个劲往前压,人挤人得,阵形都坏了,什么抬枪重铳挤成一团,根本没法还击。

    再这样下去,等敌军贴上来阵战,别看他们没多少伤亡,打起来就是溃败。

    因为打仗死伤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不能还手站着挨打。

    就在这时,歪梁子明显听见左翼的将军炮放完之后,右翼的炮很快也跟着放了,两门炮的射击间隙有点短,令他喜上眉梢,站起身喊出几声鼓舞士气:“给狮子炮灌散子,把那两门炮打哑了!”

    整整六轮死一般沉寂的炮击里,歪梁子是第一个站起身来的人,被打蒙了的百总们闻言也回过神来,个个起身鼓舞士气,呼喝着让士兵别靠太近、维持阵型。

    很快炮身更矮的二百斤狮子炮被士兵冒险灌入散子包,调整角度,不过还没等他们进行射击,又是一声闷响,敌军的佛朗机式的大将军炮已经完成装填,重新将成片散子喷在阵前,刹那间就有一名炮兵什长与数名士兵倒地。

    但他们终于还上手了,右翼的一门狮子炮向敌阵轰了出去,不过似乎是炮兵紧张的缘故没有听清军令,朝着正前方推进的军阵来了一炮。

    没有碾出血路的震撼,双方相距仅四十步,敌阵最前十余名举着盾牌安置灭虏炮的士兵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

    紧随其后,数门完成装填的狮子炮同时打放,伴着沉闷的炮声,到处是散子划破硝烟的轻响,铅丸带着硝烟在两支军队中间的战场画出密集线条,最终交汇在两门无敌大将军炮左右。

    如狂风骤雨,把两支炮队掀翻。

    压制他们的火炮不复存在,趁此时机,阵地前沿每一个百总都几乎在同时发出命令,一杆杆抬枪的脚架被打开、一杆杆重铳架在土垒上,在他们身侧,长矛与腰刀组成的步兵阵线也随时准备防御冲击。

    一面面象征射击的旗帜被百总握在手中举过头顶,歪梁子没有说话,他只是抬起手臂缓缓落下,高亢的唢呐声在他身后响起,旋即被一杆杆大口径火枪打放的闷声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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