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城外,四更的天色一片漆黑,城外的村落与民宅被壕沟与营垒团团包围。

    临近端午,夜晚已不再寒凉,围城营地的道道炊烟与夜色连成一体,在散不尽的硝烟气息里,处处弥漫着肉汤的迷人味道。

    中军所在的废弃村庄内,黄土道旁几个军帐的帐帘内都露出油灯昏暗光亮,个个肃容的军官们在村庄内快速进出。

    曹耀披着羊绒罩甲走向院落,对院门外火把旁站岗的护兵问道:“大帅呢?”

    护兵行礼道:“曹将军,大帅半个时辰前刚睡下。”

    曹耀点点头:“到时间了,去给大帅打洗脸水。”

    军官议事的大帐中,旅帅杨耀及前线各营参将个个穿戴整齐先后抵达,摘了头盔坐在铺着舆图的长桌两侧,没人交头接耳,都只是望着舆图出神。

    在那面舆图上,几个营精确到千总部的战斗位置已被标明,粆图台吉率八百察哈尔于高台城西,莫与京率两千和硕特于黑河北岸饮马,魏迁儿营两个千总部在城南,一个千总部在高台城东南十五里设防。

    元帅军的主攻方向是城南,胡志深的肃州营将作为第一批攻城军队。

    桌上的水晶沙漏点点滴滴,很快,随着护兵一声高唱“大帅到!”,帐中军官立即抱着头盔起身,随后两眼发红却看上去精力充沛的刘承宗带着曹耀快步入帐,在众人才刚起身时就已下压手掌道:“坐,都吃过了?”

    众将纷纷点头,尽管才刚四更天,不过全军已经吃过早饭,而且今天的早饭吃得特别好,各队的火长统统彻夜未眠,三更天就架锅烧水切肉切面,拌了蒜苗豆腐,给全军做了臊子面。

    正宗的,这顿兰州臊子面的技术指导是兰州本地人出身的前明总兵官杨麒,只不过原本应该用猪肉的臊子,用的是牛肉。

    杨麒说讨个好彩头,这臊子面在唐朝这个叫长寿面。

    至于牛肉,则是明军参将林成栋送的,他在率领车营突围前把能吃完的都吃了、能带的都带走了,剩下三十多头牛、二十多口猪实在带不走,便就地全宰了。

    位于长桌最前的旅帅杨耀笑道:“放心吧大帅,全军上下都吃过了,这会只剩大帅还没吃了。”

    “好。”

    刘承宗笑出一声,东边张掖绿洲的仗打得太过乱套,张天琳部失去组织,各级军官在绿洲上兵找不到将、将找不着兵,但都知道大元帅中军正在围攻高台,导致各级军官都把情报往中军送。

    他整夜都埋在塘报的海洋里,试图从打散编制的野战营塘报中看出战场上的大体局势……总的来说,张天琳部打得还不错,各级军官率领的士兵,都在混战中快进快出。

    投敌的很少,但负伤、逃兵、失联很多。

    另一方面补充的新兵也很多,有同属一个营但其他军官麾下的士兵,也有从明军那边归附过来的士兵,更有直接俘虏来的士兵。

    甚至还有个诨号映山红的百总,过去是上天猴的兵,头一次给大帅写塘报,兴奋得话都不会说了。

    映山红说自己跟直属把总分散失联,惊慌失措,正好跟明军三百余人在野地遭遇,明军也很惊慌,两军见面同时调头奔逃。

    反应过来的映山红率军返身冲阵,亲手给自己逮了个长官回来,叫王怀忠,是甘肃镇的把总。

    映山红写塘报的时候,王怀忠麾下三百明军已经拔了盔枪,加上映山红本部合计四百四十二人,占领了甘州东南方向的古城堡。

    类似的塘报还有很多,刘承宗判断,李鸿嗣的军队东奔甘州失去组织,士气在接连丧土、战线东撤的过程中明显低落,士兵战意不足,低级军官投降倾向严重。

    显而易见,在这场决定甘肃归属的战役中,胜利已经倾向元帅府。

    攻克高台之后,张掖绿洲必定是一片坦途。

    议事的中军帐内,各级将官汇报着攻城前的准备工作已准备就绪,刘承宗伸手在长桌上取过皇历,扯下一页看了看。

    被扯下的皇历加盖钦天监印信,书写着崇祯七年四月二十六日,宜安葬行丧,祭祀入殓。

    “传我命令,攻克高台!”

    伴着刘承宗的命令,被扯下的皇历扑入火中,化为飞灰升腾而起,借着热气从毡帐穹顶飞向天空。

    夜幕下的围城营地点点星火,此起彼伏的军乐声响起,一队队肃州营军士高举火把穿行在壕沟与土垛之间,一门门千斤红夷炮被推上有土木垒墙保护的预定炮位,一车车弹药被堆放在土石工事之后,一辆辆满载土石的战车被推上田地边缘。

    而在高台城的南墙上,甘肃镇的总兵官杨嘉谟像城外营地的伙夫一样,彻夜未眠。

    自从昨日上午,甘州城的士绅至城下劝降,带来甘州城已被刘承宗攻陷的消息,杨嘉谟就没再合过眼。

    城外围城军队的动向瞒不过他,刘承宗的种种动作或许在元帅军主力参将们眼中,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但城上的杨嘉谟很懂。

    这半个多月以来,杨嘉谟在城里也没闲着,高台城内的建筑已经快被他拆光了,只留下点二层、三层建筑留作伤兵休息的地方,所获木料砖石都被赶制为守城器械,只为殊死一搏。

    因为杨嘉谟很清楚,刘承宗打造攻城军械,收集粮草辎重,拔除左近据点,围困周围军队,填埋外围壕沟,加强攻铳数目,等待援军抵达……他不可能不懂,每一个动作都是为了弄死他。

    而现在,显然时间到了。

    起初是城外一声号炮,随后唢呐声此起彼伏,紧跟着是音色厚重的战鼓被擂响,在夜幕之下,双方间隔的五里之内,黑暗中响起车轮滚滚的吱呀声令人头皮发麻。

    杨嘉谟的守军在城外二里之内堆放有数十个燃烧火油的篝火,但二道壕沟之外就一片漆黑难以视物了。

    不过即使看不见,他也能听得出来,那是属于攻城器械厚而宽的小木轮,成群碾过田地特有的声音。

    高台城内的号炮与军乐声同样响成一片,枕戈待旦的士兵们从睡梦中醒来,惊慌地奔向城墙,在马道下堆满守城器械的城墙根集结待命。

    刘承宗的攻城调动完全明牌,杨嘉谟白天看得清清楚楚,北门外没有驻军,但那是黑河,跨过黑河还有蒙古骑兵游曳,死路;西门外有敌军守备,但攻城器械都没在那边,不是主攻方向。

    余下两门,东门外没有敌军,是故意放出的生路,跑出去窜个十几里地累成狗,会有以逸待劳的敌军扑上来痛打落水狗是基本操作。

    剩下的就是南门了,一字排开十八门野战重炮,还有堆积如云攻城战车,毫无疑问主攻方向是城南。

    但既然看见刘承宗打算用火炮开路,杨嘉谟就不能让士兵在第一时间登上城墙,而且高台城太小,炮弹越过城墙坠在城内同样会给未集结的士兵造成死伤,因此只能让军队在城墙内侧的马道之下集结。

    城上仅驻守了二百多人,不过这些士兵对杨嘉谟来说已经够用了。

    随着他张开手臂,身后持三眼铳的家丁一声号炮,高台城东南的角楼下驻守的士兵立即接令,几声呼喝,火把凑在架火战车上,一架百虎齐奔车应声发动,上百支火箭接连不断奔射而出,将城南野地照出些许光亮。

    火箭尾焰短暂的照明之下,田地间一辆辆满载土石的勒勒车正排成长列,驶向城外二道壕沟,最先头的车辆已经开始掩埋。

    在那些勒勒车后面,则是缓缓前进的巨大器械,在后方投出大片阴影。

    就在城上百虎齐奔车喷出大量硝烟的同时,五里外的围城营地爆发出大片刺眼光芒,一连六门千斤炮以接近最大的射角进行仰射,把带着尖啸的实心炮弹轰向城头。

    数颗炮弹分别轰击在城墙表面与城上,打碎数块青砖,还有两颗穿透硝烟飞向城内,不过似乎都没有打中他们想要打中的百虎齐奔车。

    即便如此,骇人的声势依然令站在城头的杨嘉谟眉毛不自觉地皱了一下,嘟囔道:“打得还挺准。”

    尽管一炮都没打中架火战车,但元帅军炮兵表现出的炮术,依然令城上守军感到神乎其神——两门炮从一千七百步外打出炮弹,就算落在方圆五步内,都不奇怪。

    但六门炮齐射,如果不算越过城墙的炮弹,还能落在方圆十步内,炮弹的落点就有点太密集了。

    这种准确度对普通士兵来说准得吓人,他们看得无非是个热闹,城上的明军炮兵能看出门道,这不仅仅是炮术能解释的,实际上炮术在这种规模的齐射中最不重要。

    说白了炮口抬高几寸无非是一张尺子的事儿,垫石头都能把角度垫出来。

    标准化的炮车、标准化的火炮、标准化的装药和标准化的炮弹,才是达到这种射击精度的基石,没有这些,再高的炮术拿六门不一样的炮,也打不出这种精准。

    军工产业标准化不是新东西,秦朝以后历朝历代都有,但同样的是历朝历代的王朝末年,这件事它都可望而不可及。

    就拿大明来说,万历爷刚登基那会,蓟镇的炮兵竖两根长短不一的杆子,拿佛朗机式的无敌大将军打实弹,指哪打哪都能打出这种精准。

    那拼的完全是炮兵的炮术,因为只要炮有问题,戚少保就替炮兵杀人去了。

    可搁在这时候,依照大明的军事投入,只有辽东能做到想要什么炮就有什么炮,而在甘肃,如果炮兵反映炮有问题打不准,大帅杨嘉谟也只能拍拍部下的肩膀安慰:“有的用就不错了。”

    实际上杨嘉谟就在半个月前刚说过这样的话,他们两个甘州营带的都是野战装备,登上高台城找守城重炮,炮兵说大帅,这几门祖宗造的炮恐怕不敌憨贼。

    杨嘉谟看了看城墙上摆的嘉靖爷、隆庆爷和万历爷,他除了祖宗保佑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左翼六门千斤炮的齐射就像一个信号,不过片刻右翼同样闪烁火光,六门千斤炮先后发出轰鸣,随后正面六门炮也加入轰击行列。

    不过实际上,元帅军在阵前的十八门千斤炮的精准确实跟炮术没啥关系,在这个时间、这个距离,天没亮他们根本看不清高台城墙的轮廓。

    刘承宗的炮兵只知道自己操作的火炮应该摆在什么位置,预定的都是经过围城半月实验出的炮位,青砖做了炮车轨道,炮车屁股都挖坑垫石头,只要把火炮推进轨道,屁股翘起来炮尾陷进坑里,再用铳规一量角度正确,闭着眼打就行。

    剩下的就是一千七百步距离空气和炮弹不够圆润带来的误差了。

    三阵交替的火炮持续轰鸣,给守军带来的震撼非同小可,元帅军阵地上的炮兵却打放地有条不紊。

    由于固定射角与炮位,比正常野战时的打放步骤要繁琐许多,因此他们只按照操典一半的速度进行射击,一刻打放五次,射速非常适合养老。

    即便如此,由虎贲营军官操作的十八门千斤炮依然整个寅时,向城头三处目标打放炮子七百二十颗。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高台城头,包砖的南城墙处处青砖碎裂,不少地方露出夯土层,就连南墙东面的角楼都不知何时被轰塌半截。

    刘承宗在硝烟味散不去的阵地上,端着望远镜数着被轰塌的城垛,三十三处,露出满意笑容,转头对炮兵下令道:“天亮了,以压制城头火炮为重,顺便把剩下的城垛都敲了。”

    在炮兵轰然应是的声音里,前线传令兵跑回中军报告道:“大帅,二道壕沟已被填埋,可以进军了!”

    刘承宗没说话,只是轻轻招手,身后令旗招展,停在二道壕沟之外的一座座悬挂厚实木幔的战车向前推进,巨大阴影保护着其后筒梯车与楼车推进至城上佛朗机炮的射程范围之内。

    与此同时,城头依然在城垛保护下的大将军炮也开火了,一颗颗实心铁弹向前线木幔轰击而来,把绳索悬挂的厚实木幔打得前翻后滚。

    两军炮声轰隆,躲在木幔战车后指挥战斗的肃州营参将胡志深高声催促:“快快快,前进!把木幔顶到他们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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