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木雅把整个长河西宣慰使司押在刘承宗身上,康宁府的土司与贵族们对刘承宗的实力有了充足认识。



    这事儿吧,说起来有点好笑,就是元帅府在康宁府治下的土司,绝大多数都对元帅府没有足够认识,长河西扼守在至关重要的贸易节点,又在锅庄养着许多四川生员,尽管身处西南,也对北方的情况有所了解。



    而康宁府治下的土司消息闭塞,基本都是元帅府南征时出于礼貌进贡,没有经历什么恶战,后来西宁府和康宁府建政,他们的领地被包裹在内,自然而然就归附了。



    但归附之后依然是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即使元帅府发来诏令,也不过是让他们在家门口修路架桥之类的小事,没有触及他们的核心利益,但背地里双方都存在误解。



    刘承宗一直对土司们充满恶意,这不是秘密。



    土司们自然也对他满心提防,这种恶意与提防来得很自然,心怀恶意,还允许土司存在,就说明他对土司现阶段没有办法。



    这种恶意和提防,并非仅存在于刘承宗治下。



    大明治下的土司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所有人都对土司心怀恶意,无关私人恩怨,而是土司制度天然就站在中央集权的对立面,此消彼长的结果就是改土归流,很自然。



    实际上刘承宗对土司的这点儿恶意,不算苛刻。



    就以石柱土司为例,秦良玉以女将之身掌管土司实际上并非个例,是有意为之。



    万历二十二年,那会石柱土司还是秦良玉的公公马斗斛,万历爷开矿,马斗斛便在石柱开矿,后来被查亏损,被贬戍口外,继承人马千乘被收押下狱,掌管石柱的就是马斗斛的妻子覃氏。



    后来马氏族人为夺印信围攻覃氏,宣抚司凑了赎金,才把马千乘放出来继承土司,放出来没两年,马千乘跟秦良玉奉旨抗倭,抗倭回来又奉旨平播,打下南川路战功第一,才算给自己争取了一点生存空间。



    最后马千乘因为得罪榷税的宦官邱乘云,被扔到监狱,当时染上暑疫,监狱里没有治疗条件,就死了。



    死了之后,朝廷觉得马千乘好像也没犯什么错,就依然保留了宣抚使的世袭职位,因为继承人岁数还小,就由妻子秦良玉掌管土司事务。



    但凡秦良玉在丈夫死于冤狱中过激一点,就是另一个杨应龙。



    朝廷就是要土司造反,就是在等着土司造反。



    刘承宗也一样,只不过,这次他要失望了。



    短短三日,刘国能就喜气洋洋地向官寨汇报:“大帅,大喜啊!”



    “怎么,各路土司能出借的钱粮统计出来了?”



    刘承宗挑挑眉毛,看蹿蹿这喜上眉梢的模样,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康宁三个宣慰司、十几个招讨司的世袭土官,有多少愿意出借家产,一半?”



    这个宣慰司、招讨司都是已经弃用的旧名字,随着嘉靖年间土默特蒙古入据青海,截断了与朝廷的交通要道,大明对青藏各地的土司都失去了统治能力,以至于发展到刘承宗南征时,康宁地区已是土王遍地的局面。



    直到如今,康宁府境内依然保有世袭土官称号的仍有二百多位,刘承宗的想法,就是借机向这二百多位土官借到七八万石粮、七八万两银子。



    这笔财产对他们来说不多,甚至相当少,因为在他的预期里,就没打算从每个人手里都借到钱粮,只要有一半的人愿意借就可以了,甚至刘承宗还期望,最好不要超过一半。



    因为剩下的一半,他要拿这些土司的家产还账,完成空手套白狼并削掉一半土司的壮举。



    所以一看刘国能这高兴的模样,刘狮子就心说坏了,借钱恐怕比想象中顺利。



    果不其然,刘国能翻着文书就乐道:“全赖大帅在康宁府威望深厚,二百二十七名土官踊跃借出家产,目下已经签出白银十七万四千三百两、青稞面二十三万四千八百石的巨资,在年前能全部运抵康宁府!”



    说罢,刘国能将文书奉上,道:“这可还不算木宣慰使拿出的十万两白银、十二万石米粮,更有一位土千总、一位土把总、十四位土百总捐出家财,有如此资财,大帅就放十万个心,来年赈灾,卑职定办的万分妥当!”



    开玩笑,有这笔巨款在身,康宁府一下子拿到了四年的收入,比北边的西宁府还富,区区赈灾不过是小事而已。



    单是木雅拿出的资财,十万两银子,崇祯爷就敢赈济整个陕西,他赈济一个康宁府不跟玩儿一样?



    在康宁府筹集到这笔钱是什么概念?就以大明平播之役为例,集三省之力,调兵二十七万,打了半年,军费花销二百余万两,而他们在一个康宁府就筹集到价值六十三万两的资财,这还不算土司们借出钱粮之外的实物价值。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刘国能发现刘承宗听到这个消息,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高兴,甚至还有点……有点忧虑?



    “大帅,这,难道不好吗?”



    刘承宗缓缓摇头,没在这事上细说。



    他很难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态,这笔钱相当于整个元帅府一年的军费,没人能站在这笔巨额财富面前心如止水。



    但这跟他的计划不一样啊!



    有一个木雅会这样做,不奇怪,可二百多个世袭土官都这么干,甚至还有捐出全部家产的,他们都疯了不成?



    刘承宗已经在琢磨自己该怎么还账了,从今往后直至崇祯十七年,康宁府每年要拿出九万两白银给土司们还账……这个数快撵上康宁府每年的总财政结余了。



    这一下子,对刘狮子造成的心理压力可不,毕竟一开始他压根没打算自己还钱。



    取之于土司,还之于土司,才是事情正常发展的方向。



    偏偏事已至此,他也不想说什么得便宜卖乖的屁话,干脆长出口气道:“既然钱粮已足,来年府内赈灾、府外军事也该早做准备,不论如何康宁如今仓禀充足,能消弭蝗灾危害,总归是一桩大好事,至于后面十年的事,就后面慢慢看。”



    后知后觉的刘国能听出来了,大元帅这是因为借来的钱粮太多,对还账感到压力了。



    刘国能当即抱拳应道:“大帅放心,有这笔钱粮在手,卑职就对沈边冷边和拉萨河的土司家底心中有数了,这个月就对乌斯藏、董卜韩胡等宣慰司派去探子,为来年出兵收集情报。”



    “嗯,借来的钱粮要还,土司的子嗣也要送往西宁收入军中优秀安排,我估计等你打完这场仗……”



    刘承宗想了想,对刘国能道:“我们应该就能回家了。”



    刘国能原本只是尽心地侍立身侧,记下刘承宗的要求,但在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整个人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回,回家?”



    “对,前些时候明廷传信,责问元帅府兵锋直指静宁州是何意,自己守不住土地竟敢来责问我。”



    刘承宗不屑地笑着转头,随后正色道:“不过我确实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写信问了王文秀,回信应该快到了,若我军兵锋已至静宁,尽收陇西,那跨过陇山也指日可待了。”



    刘国能重重点头,没有说话,只是攥紧拳头。



    其实回家是那些追随刘承宗杀出来的士兵心愿,对刘国能来说,回不回家其实无所谓。



    他全族都被薅出来跟着刘狮子跑进青海,如今定居在海西、海北、河卡乃至囊谦的哪里都有,既有于官府任职、也有在军中效力,他们的权势在哪,哪儿就是他们的家。



    真把所有人削成平头百姓打包送回延安府,人们也不乐意。



    但元帅府能打回家乡去,对刘国能来说意味着很多事,就比如元帅府彻底掌控陇西、不再是轻易散架的边鄙小割据政权,同时也意味着,元帅府将有能力夺取天下,大元帅……也要变成真龙了。



    刘承宗刚踏上北山之路,王文秀的信就从巩昌府送过来了。



    事情的进展又再一次超出刘狮子的想象。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是负责守备临洮的王文秀向东发兵,这才攻取了朝廷屯驻重兵的巩昌府。



    照着刘狮子的想法,他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扩张地盘,所以在送往巩昌府问询的书信里对攻取巩昌府并无热情。



    因为朝廷正在跟后金作战,他在背后捅刀子不仗义;百姓正在与蝗灾对抗,此时掀起兵祸也不仁义——当然仗义仁义都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元帅府有一支军队借道宁夏身处漠南,把大明惹急,杨麒就是孤军了。



    万万没想到王文秀在巩昌城外送来回信,也对版图扩张到巩昌府没有热情,恰恰相反,非常苦恼啊。



    事情的起因,跟元帅府的军队确实有点关系。



    蝗灾刚闹起来没多久,王文秀从刘承宗这领了防备明军的命令,即遣参将杨承祖为先锋官进驻渭源县,以少量锋兵夺占渭水南岸的首阳关,拿下巩昌府西大门。



    参将魏迁儿也在同日进军,率领他的大营进驻兰州东部的金县,坐镇于内官营,为巉口的师襄部临洮旅压阵,做出向巩昌府北部安定、会宁而县进攻的架势。



    巩昌府西北部的巉口、西部的内官营、南部的首阳关,是三处要地。



    其中南北是两条临洮通往巩昌的重要官道沿线,也是狭窄的险关所在。



    内官营则是在洪武年间为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直通四县八乡,既有整个巩昌府最平坦肥沃的谷地农田,也是陇中地区商贸重镇和旱地码头,因肃王朱英在此地设立内官营而得名。



    当然值此蝗灾遍地的时期,内官营那二十万亩耕地变得无关痛痒,战场前线的商贸重镇也不值一提,最重要的依然是其东北可抵安定县、东南可达陇西县的战略地位。



    南北险关、一处要地连成一线,则意味着元帅府的势力占据巩昌府三分之一,进可攻退可守,成功夺取整个陇西战场的主动权。



    如此一来,开打不开打,就是他们说了算……刘承宗当然不想这个时候跟朝廷开打。



    倒不是担心打不过,反正这会明廷在陇西的军队还是那几个老朋友,张应昌、贺人龙、杨彦昌,他们仨关系好的很,已经字面意义上打成一片了。



    何况有杨彦昌和任权儿在,那边的官军几乎明牌,对元帅府来说根本不存在战事上的难题。



    但元帅府毕竟主要精力都放在河西灭蝗上,在刘狮子看来,这个时候攻略陇西拿地尽管容易,麻烦多、风险大。



    攻取土地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人口和土地,但人口和土地都是需要管理和动员才能化为力量,陇西的巩昌府、秦州十几个州县人口多达百万之众,攻取城池,仅是派驻官员干吏均田分地管理地方,就需要消耗很大一部分人才储备。



    更别说眼下的光景,接手城池就需要直接动员人口灭蝗,否则占地越多,元帅府因蝗灾爆炸的风险就越大。



    可惜天不遂人愿,刘承宗控制得了元帅府,却控制不了高迎祥、李自成和大明的官军。



    因为蝗灾突然爆发,元帅府设想中的会盟没能完成,诸路反王也不能受困山中,纷纷东进攻取秦州,直接威胁关中,他们的目标是西安府——没有知府的西安府。



    过去大明的官吏缺额是万历时代的遗留问题,不过如今陕西的官吏缺额,却是没人敢来,因此西安知府这个职位一直空悬。



    不过随着高迎祥、李自成等十五营民军攻向秦州,明军同样做出调动部署,调河南巡抚玄墨标下的左良玉、汤九州,驻防勋阳的邓玘三部挥师进入关中。



    这三员大将名声在外,进驻西安府立即抢占凤翔府,扼住了进入关中的要道,民军随即在高迎祥、李自成的率领下转头北山,进入了静宁州,一时间攻陷秦州、静宁、庄浪、隆德诸县,兵锋威胁平凉府城。



    平凉府城里如今不仅有两位王爷,还有一只被韩王老爷留在府里下崽儿的曹变蛟。



    打断天潢贵胄基因改良计划的韩王被农民军大举逼近静宁州吓坏了,当即召唤左良玉、汤九州、邓玘诸军,让他们驱逐进入静宁州的农民军。



    高迎祥、李自成才不跟他们打,攻城略地,转头回了秦州和巩昌府,意思很明白:想打我们,先跟元帅府过招儿。



    就这节骨眼上,邓玘部五年出川五年无月不战不让归家,从己巳之变勤王时的六千军队变成两千多人的川军营哗变了,又把静宁州抢了一遭。



    官军便也撤离了静宁州,退回凤翔府扼守要地,重新整军。



    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变故,接连大战把静宁州打成白地,知县、代知县一个月换了仨,当地士绅、百姓推举出的代知县们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儿,在召集乡绅举行议事之后得出一个结论:



    他们周围唯一一个有能力保护地方、安抚地方、避免农民军祸乱也能震慑官军不敢入境的人,是刘承宗。



    王文秀并没有进攻静宁州,但静宁州的三座城的城头和战乱中幸免于难的每座村庄,都插着红底黑边黑字的大旗,上面就明明白白三个大字:元帅府。



    中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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