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日,蝉像是终于从深海里破茧而出,发出要把身体震碎一般的鸣叫。
天色蔚蓝,太阳与地面之间的关系,简直比源清素那天晚上亲神林御子还要热烈。
京都,很热。
除了气温,话题也很热。
一直在各地亲自寻找樱花的九州神主,终于在这天进京了。
之前源清素四处讲经,听人说,鸭川三角洲上的三棵‘八重红枝垂樱’,是九州神主亲手一点一点挖的,没有伤到任何根系。
早朝之后,对他的处置,从紫宸殿传开。
神主的职位依旧暂代,九州的事务交给四国神主,九州神主只负责处理神道教以及柳生三千子。
以前可以随意调配九州修行者的权利,也被拿走。
还有一个更热的消息。
短短半年内,没了两位歌仙——箱根一位、太平洋海底一位,这次纳凉祭上,三位东瀛的统治者齐聚,要选出新歌仙!
对于有希望成为歌仙的人,自然是摩拳擦掌——这恐怕也是各大寺庙拿出宝贝,请源清素讲经的原因之一。
对于没希望成为歌仙的人,也是一场盛大的观战盛宴。
歌仙级修行者的战斗,除了随时面临死亡的【战役】,或者对神道教的【诛灭】,只有这个时候能看见了。
今年的纳凉祭,对普通人来说是樱花,对修行者而言是歌仙资格战,盛况空前绝后。
从十五日这天起,京都府内,因为人太多,已经禁止除市营公交车和电车外的所有交通方式。
哪里都是人行道,哪里都是人。
花多了,都会出现反季节的现象,人多了,当然也会出事。
什么在鸭川看见乌龟形的石头自己爬走了;
一个女人去警厅报案,说被酒吞童子化身的英俊男子骗了;
还有人看见了百鬼夜行。
甚至有说自己是源赖朝转世,要求源氏交出自己当年的佩剑——「狮子王」。
“源赖朝转世”出现的下午,又冒出一个“平清盛转世”。
这位“平清盛转世”没要什么刀剑,只是在大街上喊着‘非平氏一门,都算不得人’的狂话。
这边源氏和平氏互相恶心对方,那边安倍和芦屋两族,因为祖先结的仇,今天依旧在互骂。
京都百鬼夜行的传说,恐怕说的就是这些人。
源清素给母亲的八月上旬家书,开头就写:
「最近京都流行讲经、单相思、恋爱、战斗,年轻人在街上昂首阔步,魑魅魍魉跋扈自恣,妖魔鬼怪回魂做祖宗,专做牵连子孙后代的蠢事。」
调侃完京都,他接着往下写:
「刚来京都几天特有意思,不愧是老妈你出生的地方。」
「鸠居堂的香、文房店的纸笔、绿寿庵清水的金平糖、真如堂的钟声、耸立在庆流桥畔的平安神宫大鸟居、宗忠神社的紫藤竟然还开着?!」
「无穷无尽的买书,鸭川流水不疾不徐,听久了,时间也变得模糊。」
「在如此平和静谧的时光中,感受美好,寻求智慧,觉得人是应该努力活下去。」
「还有,最难忘的清晨紫薇花,宇治烟火大会的刨冰十分美味,至今回味无穷,做梦都梦见。」
停下笔,他像是又嗅到紫薇花上的香气,回到云舟之上,看见烟花印在神林御子脸上。
窗外,隐约听见“咚咚”的鼓声。
源清素回过神,继续下笔:
「写到这里的时候,听见了鼓声,应该是巫女们在为明天纳凉祭做练习。」
「本来不想说纳凉祭的事,怕你担心,忽然想起来,等老妈你收到信,纳凉祭早就已经结束了,您儿子也已经是名动京都的新任歌仙!」
「安全方面,您不用担心,有神林御子在,我也时刻记得您说过的——如果我死了,您也不活了。」
「我的目标是八十岁,这么一算,母亲您必须活到一百岁,要不然就是不信守承诺。」
「您从小就教育我,做人坏点也没事,但绝不能不信守承诺,然后您让我发誓,必须做个好人——现在想起来,母亲大人,您是个坏人啊。」
「来京都之后,明白了两个道理,说给母亲您听听。」
「一,权利真是个好东西,想试试。」
「二,这个世界需要一些奇怪的人。」
「为大义献身,一条路走到黑,不惜粉身碎骨;为某人痴狂,被美好的事物所吸引,时而放荡纵欲……这种“傻瓜”的存在,您不觉得很有必要吗?」
「正常人不会做这些事,但正常人会被这些事吸引。」
「而且,哪怕只是看看把这些傻事做到底,会有个什么样的结果,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纳凉祭之后,我会去宇治为父亲扫墓。」
「一条家也来找过我,第一天就带我去花街,害我名声扫地,母亲大人,我认为这样的亲戚不要也罢,哈哈!」
「八月、随处可见明黄色灯笼的京都,源清素成为歌仙的前夕!」
「您了不起的儿子」
◇
第二天,八月十六日,纳凉祭开始了。
从早上开始,就有一万人组成的队伍,身穿宫廷装束在城里巡游。
他们骑马、抬轿、拉牛车、举古伞、吹笛、敲鼓。
轿子上穿十二单衣的少女俏丽可爱,骑在马上的少年腰杆笔直,手持长刀的巫师威风凛凛,花伞下的宫女身材柔美。
满街身穿浴衣的青年男女、一家子,夹道欢迎游行队伍。
和往年不同的是,整个城市都飘着樱花。
连在墙角躲太阳、打鼾的秋田犬,身上也落了几朵花瓣。
鸭川下游,有商家早早地开始营业,不少没预约到晚上正式宴席的游客,在白天的露台上,欣赏烈日下的樱花。
上游已经彻底封路。
站在封路的临界线,可以看见来来往往布置会场的工作人员,以及偶尔一过的贵族少年少女,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平安神宫的所有神职人员,从早上开始,就在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
苍龙池边,源清素盘坐在静室,黑色神力如一座幽潭,古波不惊。
红黑恶龙的残骸漂浮在虚空,同样吞吐着无穷无尽的神明之气。
张狂、霸道、不可一世的器量,从残骸里如巨浪般拍打源清素。
源清素的神力,骤然燃烧,他依旧保持端坐,气势却与刚才截然相反,变得威猛霸道。
残骸的气势,在他面前,如小孩挥出的拳头,软弱无力。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
源清素放开自己的器量,将红黑恶龙吸了进去,一人一妖融为一体。
“昂——”红黑恶龙突然咆哮。
祂看见机会,要反客为主,吞噬源清素的器量,占据源清素的身体。
源清素的器量转瞬间被吃的一干二净。
红黑恶龙的器量,狰狞畅快地咆哮,下一刻,咆哮声又凝固了。
器量心海中,那张巨大的龙脸,凝视着又突然出现的源清素。
“我眼开则花明,眼闭则花寂,你怎么可能吃得了我?”话音一落,源清素突然摇身一变,居然也变成一条百米长的红黑恶龙。
“是我要吃你!”他一声龙吟,朝红黑恶龙扑上去。
红黑恶龙的器量本来就不是源清素的对手,更何况他现在学会「念流」。
「念流」就像一个漏斗,常人修炼,是将自己器量中最深的一部分提纯出来,使咒法、剑招爆发出更强大的威力。
源清素化身的红黑恶龙,就是他去掉器量其余的部分,只留下张狂、霸道、不可一世的结晶。
两条完全没有理智的红黑恶龙,互相搏杀,鳞甲遍地,鲜血如瀑。
直到将红黑恶龙杀了一百五十次,源清素才感觉到无力,退出心海世界。
残骸吞吸神明之气,如干涸龟裂的土地狂饮河水,神明之气来多少都不够。
在四国海边,源清素第一次挑战红黑恶龙,只坚持了了第一百三十一波,现在仅仅靠着初学的「念流」,竟然坚持了一百五十次。
果然用心专一,才能走到极致,哪怕天才如他,同样逃不开这个道理。
一直修炼到晚上,小巫女来提醒。
“清素大人,宴会快要开始了。”
“知道了。”源清素回了一句。
门外的小巫女愣了下,明明声音没变,她却感觉里面的人,不是一直住在这里的源清素。
静室,源清素猛地睁开双眸,连红黑恶龙都远远不如的狂妄之气,布满那双黑色眼瞳。
他一把抄过红黑恶龙残骸,死死捏在手心,长身而起。
源清素洗了澡,换上黑色和服,红色浴衣,和上次的潇洒不同,现在一举一动都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不知道神林小姐看了,会不会心动。’他刚这么想,心突然凉下来。
源清素楞了一下,随后右手中指点了眉心两下:“咒,果然既是力量,也是束缚。”
在他器量中,张狂、霸道、不可一世的部分,原本就超过其他,经过「念流」的作用,更加占据主导地位。
对于其他人,器量能得到提升,哪怕性格变得偏激,那也是求之不得的事。
但源清素正因为狂妄,反而不太瞧得起这种手段,同时,也不会将这点副作用放在心上。
他相信自己,也相信神林御子。
如果神林御子不在了,那他温不温柔又有什么区别?
他来到栖凤池,神林御子已经换上巫女服,大袖翩翩,腰肢纤细,乌黑的头发束着。
源清素难得没有沉迷于神林御子的美色,也没立即夸她,而是观察她,看她对自己穿这身衣服有什么反应。
神林御子看了他一眼,然后倏地移开视线。
源清素当做没看见,只是自负地背起手,不拿正眼看人了。
“神林小姐,我可以抱你吗?”他趾高气昂地问。
“别得寸进尺。”神林御子说。
“是你不要任性!”源清素指出她的问题。
神林御子没搭理他,朝神宫外走去——白子和小蝴蝶早就骑上鹿,跑去鸭川玩了。
刚走到街上,就看见人山人海,耳边是悠扬的笛声,太鼓声震天响。
放眼望去,无数红灯笼沿街挂满了檐角,随风摇荡,蔚为壮观。
漫漫灯海,华灯初上,霓虹流光溢彩。
到了鸭川,更是如梦似幻。
那条长河,在月光下蜿蜒如一条带子,白白的水光,薄薄的雾。
早早抵达的修行者们,端坐在各自的露台上,头顶樱花飞舞,脚边云雾弥漫,歌舞笙箫,恍如神明的宴会。
“我第一次参加这种宴会,有没有什么规矩?”源清素头凑过去,低声询问神林御子。
“我也是第一次。”神林御子轻声回答。
“第一次什么的,听起来好色情。”
神林御子准备扭腰抬腿了。
“等等等!”源清素赶紧让开,“今天可是纳凉祭。”
“和我有关系吗?”神林御子冷声说,“过来。”
“让我自己站好?”源清素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手指着河边。
幸好这时有侍女走过来。
“神巫大人,我带您入座。”侍女弯着腰,朝上流的方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清素大人,您的座位在这边。”另外一名侍女,带源清素去了中流地段。
这里的修行者,要么官位中等偏上,要么在修行者中有点名声,还有一些贵族家的小一辈。
“清素哥!”源清美在对岸使劲招手。
在她身边,是源清音、藤原紫乃,还有几个不认识的贵族小姐和青年。
隔着鸭川,分成两派,注重修行者身份一派,注重贵族身份或者官位一派。
源清素挥手打了招呼,在属于他的露台坐下。
露台用的红木,还有栏杆,上面摆了案几和坐垫,头顶是棵垂枝樱,犹如柳枝垂荡,亭亭如盖。
他一坐下,鸭川河面,立马有鸭子式神,驼着菜肴和酒游过来。
又有伺候在身旁的专属侍女,将菜肴和酒一一摆放在桌上。
除了每隔半小时一换的固定菜式,河面还有驼着其他菜的鸭子。
它们在河里游来游去,如果哪位修行者想吃哪道菜,只需要和侍女说一声,鸭子就会游过来。
源清素端起酒杯,还没喝,一朵樱花已经飘落,如粉色小船浮在杯里。
再抬眼看眼前。
数不清的菜肴,河面踩水起舞的艺伎,波光水影,光的涟漪在露台上、在樱花上回荡。
在座的宾客,身材纤细的少女、优雅端庄的夫人、颇有教养的小姐、安静稳重的贵族青年、散发出冷酷气质的修行者。
衣服也都各有千秋,美丽、可爱、华贵、端庄、威严。
鸭川沿岸摆满落地灯,灯火一盏盏亮起,再加上侍女手上迎送客人的手提灯笼,璀璨如银河。
这些景色交错在一起,呈现出一个富丽堂皇的极乐世界。
源清素连着樱花一起,将酒饮进嘴里。
琼浆的滋味,霓裳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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